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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亡命姐妹花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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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10月,金三角大其力的一家文身店内,女店主举起一把左轮手枪。

她把枪口对准缅甸混混,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。

一时间,场面静止。正在摔东西的人、试图挤进店内的同伙,和他们高举的双手都凝固在了半空。

屋子里只有左轮手枪击锤的撞击声回**着,“咔、咔”。

店主手上做着开枪的动作,嘴唇不断开启、闭合,说:“砰、砰——砰!”

预想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,枪里没上子弹。

混混们被店主耍了一道,觉得丢面子,骂骂咧咧地上前准备算账。

店主没有理会涌上前的缅甸混混。她眯着一只眼睛,透过空空的弹仓,看着这些愤怒的家伙,然后把枪放在桌面上,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左轮。

这把左轮装满了子弹。店主把弹仓弹出,给混混们看清楚,之后用左手摩擦,缓缓转动一了圈,重新把弹仓装回枪身。

店主深呼吸几口气,睁着眼睛,双手持枪平举在胸前,做出扣扳机的姿势。她用生硬的英文,凶悍地重复“出去”这个单词。

混混们互相看了几眼,终于倒退着出了房门。

等到门口已经看不到人影,店主长出了口气,右手扶着桌沿,让自己不至于跌倒。

她把手里的枪放下后,轻轻扣了扣背后的木门,声音规律,三长三短。

木门厚而严实,上面留着一个正方形小孔,小孔上面的架子上托着一台泛黄的旧留声机。一只干瘦的手从木门内伸出,细长苍白的手指摸到留声机的木盒,取出里面的随身听,给磁带换了一面,按下播放键,随后把随身听又塞回了留声机里。舒缓的乐曲从留声机的喇叭里传出。

一首歌曲放完,店主捡起跌落在脚边的枪,拍了拍铺着纯白色床单的小床,转头挥了下手指,说道,“过来躺着吧。”

文身店叫做“不仅”,店主姓苏,我叫她苏苏。她是我在金三角遇见过的,最特别的女人。

我常常逼迫自己融入金三角。而融入一个陌生环境最快的办法,就是让自己在语言和外表上与周围的人同化。我语言天赋不高,缅语始终听不懂,就只能从外表入手。

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缺少黑色素的原因,我从小皮肤就白,哪怕在太阳底下暴晒,也很快就会恢复原状。这让我苦恼,就想要通过文身来掩饰肤色的不同。

东南亚各国文身的历史由来已久,社会接受程度很高。对于金三角的年轻人来说,多数人在十来岁就会被迫走上社会挣钱。取得的第一份工资,往往选择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印记,以此来体会痛苦,宣告成长。

当文身师刻画完图案以后,他们还会回到朋友面前,脱光衣服互相打量,攀比彼此的文身。这里信奉小乘佛教,讲究清洗自身的罪恶。在他们看来,身体篆刻佛像、佛经或者契合自身的动物图案,既是一种信仰,更是一种潮流。

在大其力,我先去了几家缅甸本地的文身店,里面的文身师傅比我还年轻,不用事先在纸上画草图,从棕黄牛皮袋子里拿出文身的工具,直接就打算上手。我借口比对价格,赶紧离开了。

其实泰国文身技术更好,周边国家民众对泰国文身师有种天然的信赖,只是提供的文身样式过于民族化,我不喜欢。

我又去了一家豪华赌坊,找了间刺青店。金三角也有日本文身,因为亚洲国家文化差异小,日本文身进入金三角没有遇到大的阻碍。不过负责接待我的店长嘴边留有一撮小胡子,我不喜欢。

晃**几圈没有结果以后,我想着先去休息一下,找些其他有趣的事情。

离赌坊不远,有一家中文学校,每次来赌坊玩,只要时间足够,我都会站在教室外旁听一会儿。

2008年北京奥运会刚结束,大其力就接连新建起两家私人中文学校,专门负责教育当地华商的孩子。

这一家位于城东,只有两层楼,五间教室,没有操场,也没有图书馆。教室除了前后门,只有一扇窗户,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外面,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孩子拿着课本,认真背着古诗词。

站累了,我点了支烟,刚吸没几口,看到窗户里伸出一只小手,手指不停乱动。

我用香烟的烟头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心,小手立马缩了回去。没多久,一个小男孩弓着身子,从教室里溜了出来。

男孩姓李,我习惯叫他小李子,父母在大其力开小卖部。小李子十一二岁的年纪,胆子和烟瘾一样大,之前在学校里见我抽烟,就过来找我蹭过几支。

小李子一出后门,立马就直起腰板,挥着手,打算过来和我套近乎。没等他开口,我就先甩了根香烟过去。小李子嬉笑着用左手掌接住烟,趁烟还没弹起,右手掌“啪”地盖上。

他没有马上点着,而是跑回到后门门口,昂起头,见到教室后排的同学转过头看着,才从兜子里慢悠悠地掏出火机点火,嘴巴吸着烟猛嘬。

小李子调皮,有一大群玩得好的缅甸同学,对城东的环境非常熟悉。我趁他吸烟分神的时候,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背领,拎着他转了个方向,问他知道不知道这片有哪些特色的文身店?

小李子想了一会儿,才用手拉扯我的衣角,示意松开他。小李子压着声音说,校门口附近新开了一家文身店,中文名字叫“不仅”。

中国文身店在金三角属于珍稀物种,我有了好奇心,问这家店文身的技术怎么样?

小李子摇摇头,说自己没去文过身,不清楚。隔了一会儿,他的声音更低,悄咪咪地说,“店主是个女人,非常漂亮。”

我拍了他脑袋一下,骂他才多大年纪,整天就知道看女人。小李子也不生气。他是贵州人,却对我竖起大拇指,挑着眉毛,用广东话说:“靓女啊。”我很无语,踹了小李子屁股一脚,叫他赶紧滚回去上课。

小李子一脱离我的控制范围,立马就抬高声音,说他见我一个人老是晃**,肯定没有女人,自己好心给我介绍媳妇,还挨了打。说着说着,就“呸”了一声。

这家叫“不仅”的文身店在城东的一条老街里,附近的店面很少,但是有一家比较出名的工艺品店,专门卖缅甸的动物标本,因此过来购物的游客还算多。

工艺品店的店家脑子聪明,不卖珍稀物种,只卖常见的动物标本,加上价格实惠做工精巧,许多中国游客都会慕名来买些纪念品,带回国内。我掠过排队购物的中国游客,多走了几十米才找到“不仅”。

金三角的文身店,很多都没有门牌。在门口挂几串素色的珠帘子,摆一些过往的文身作品,就算开张了。

“不仅”的店面小,门口没有窗户和玻璃,也没有其他文身店常见的样品展览和彩虹灯带,只有一块没上漆的原木板,挂在门头,用刻刀挖出“不仅”两个汉字。字歪歪扭扭,不太好看。

进门的房梁上,挂着一条条的竖条纹,是用杂志和报纸裁剪而成,黏上胶水,再套上一层透明的防雨布当作门板。如果仔细观察,会发现这些竖条上的字恰好组成一句话:也许你不会相信,此刻我坐在这里。

我推开门,走进去。里面有一张原木色的桌子,桌子上放了四五个土泥罐子,罐子里插着鲜花,左侧摆着白色的小床,几个有靠背的竹凳子,头顶有好几盏灯,很亮,房间有点闷,墙角的风扇“呼呼”吹个不停。耳边萦绕着轻柔的乐曲。

我记得第一次到“不仅”,店里正在放的曲子是《女人花》。

屋子只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,穿着白色的背心,短发,用黑白条纹的发带往后拢着,额头上有些许汗水,一只腿勾叠在另一只腿上,右手手肘撑着膝盖,手掌托着面颊,在出神。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进来,她微微侧头望着我,没有笑容也没有出声,眼角略微有点弯曲。

那一刻,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:回去得请小李子抽烟。

女人就是“不仅”的店主。

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凳,叫我坐一下,然后问我:“你是想要给自己文身吗?”她的声音有种羽毛拂过身体的感觉。我忍不住“啊”了一声。

她的眉线很长,耷拉下来,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。我这才听清楚,坐在凳子上一个劲点头。

她又问我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图案。我先是肯定,然后又否定。

她皱着眉毛问我什么意思。我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,凳腿划在地面发出“呲呲”的声响:“我该怎么叫你?”

她叹了口气,从椅子上站起,眼睛斜着白了我一眼,说自己姓苏。

“那我可以叫你苏苏吗?”她人高瘦,直起的腰胯和我的视线平行。我得仰着头看她。

苏苏没回答我,只是伸手指了指墙壁,我才发现上面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警告语:本店只提供文身服务。

之后,她就板着脸问我:“是不是要文身?不是的话,就麻烦出去。”

我说自己想找一个靠谱的文身师傅,已经十来年了。

苏苏又白了我一眼,丢给我一本小册子,上面没有文字,只有一幅幅彩色印刷的文身图案。“看看有没有喜欢的?”她丢给我一句话。

接着她起身给自己端了个四方杯,用银色的水壶倒了些水,打开嵌入墙角的小冰箱门,从里面拿了一小袋子的冰块,“叮叮”放进玻璃杯,溅起声响,最后拿着小刀,切了片小小的柠檬,挤了点汁液在杯子里。

苏苏侧对着我,仰着头“咕噜咕噜”地喝水。从我的角度,可以清晰地看到细长的脖颈在不停起伏,像是流水滑过石头。

我假装在看册子,但是视线一直偷偷瞄着苏苏,发现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斜了过来,吓得我赶紧翘起腿,手指不停在册子上划着,假装思考应该挑选哪一幅。

“你看得很认真啊?”苏苏把杯子放下后,问我。我只能干笑几声,然后带着祈求的目光,向苏苏求一杯水。我很口渴。

苏苏重新坐回椅子上,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反问我是不是游客。

我犹豫了很久,才看着她,问道:“我应该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呢?”

苏苏翻了个白眼说,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要过来文身的,算你一杯10美金。

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,却掏出一大把筹码。我有些尴尬,问她筹码可不可以抵债?

苏苏叹了口气,叫我自己去冰箱里拿个一次性纸杯,自己倒水喝。

我一连灌了三杯。喝饱之后,坐在凳子上,双手一左一右托着凳脚,像是乌龟爬行的姿势,朝她的方向缓慢挪动着。

“你在干嘛?”苏苏低头看着我。

“没干嘛。”我赶紧摇了摇头,把身子固定下来。

苏苏额头皱起,语调生硬,一字一句地说,“如果你不想文身,请你出去。”

我左右摇头,甩得脑壳子都痛了,说自己必须要文身,只是还没想好文什么花样。

苏苏把我手里的册子拿回去,一边翻页,一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样式。

我说这些都不太适合我,想要特别一点的。然后朝着苏苏问,“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特别的男人?”

苏苏说如果想和别人不一样,可以刻自己的名字,一般名字都是特别的。

我撇着嘴唇,勉强表示赞同,又问她:“你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?”

苏苏叹了口气:“你还是走吧,我不做你的生意了。”说完,她就回过头,手里拿起小剪子,专心修剪鲜花。叶片和枝丫落了一桌,她会把花枝丢进一个小小的泥罐子里,从旁边堆起的书里抽出一本,夹住翠绿的小叶子,再把书重新放回去。

我尝试着说了几句话,但是苏苏没有再理我。久了,我自己都觉得尴尬,起身把凳子放回原来的位置,迈步走出了房门。

出门的一刹那,我在满屋的芬芳中,竟然隐约闻到一点点刺鼻的酸味,很细微。我立马就明白,这是放在锡纸上燃烧过的海洛因的味道。

我转头想要和苏苏说话,但是见她完全不想搭理我的模样,只能叹息着出门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我蹲在“不仅”的门口,手里拎着昨天晚上特意去找朋友拿的礼物,想要第一时间送给苏苏。

但一整天过去了,店门都没有打开。

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,只能开车回达邦,得去送货。一路上我都在咒骂:去你妈的工作。

第三天,送完货的当晚,我一夜没睡。

第四天清晨天还黑咕隆咚,我就兴奋地洗了个澡,开车前往大其力。中午,总算逮到苏苏开门。

去之前,我特意小跑到一个摊子上买了清口丸子。这种丸子里有几种植物叶子打成的汁,可以清洁牙齿,清新口气。那家摊子的老板娘是个佛教徒,在我付完钱后,冲我双手合十点头。我赶紧朝她回礼,把几颗丸子塞进嘴巴快速嚼动,用摊子上的清水簌了口。

进去时,苏苏没有戴发带,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刘海。听到有人进门,她迅速把镜子盖在桌面,转过头来张望。也许是因为见到我,她呼了口气,瞪着眼睛问: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我嘿嘿笑了两声,把礼物从袋子里掏出来。

我先拿出一根蜡烛,用打火机点燃,火苗把苏苏的脸蛋映衬得红扑扑的。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,对她说这蜡烛是草木灰和动物脂肪做的,可以完全遮盖味道。

“嗯?”苏苏微微斜着脑袋,没有张嘴,用鼻子发出了疑问。

我很快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粉砖,在手里晃了晃,告诉她以后吸这个。

苏苏仍然不解。

我以为她不懂。解释说她买的都是参料货,所以烧起来才会有酸味。一般人沾上海洛因,很难能戒掉,我想既然她染上了毒瘾,那就带些质量好的,至少别碰掺了老鼠药的劣质品,反而对身体伤害更严重。我拿给她的是双狮地球,不是市面常见的粉白色包装,是浅蓝色的内部货,不太容易搞到。

苏苏看着我,没有声音。我见她久久没有回答,就过去拉起苏苏的手,把粉砖拍在她的手心。

过了很久,苏苏才把手里的粉砖放在桌子上,问我到底想干什么?

“找你文身啊。”我冲着苏苏说。苏苏白了我一眼,问我怎么知道她吸毒的。

我说人体有个特性,眼睛和耳朵不灵,那鼻子就会异常敏感。我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子,冲她炫耀。

苏苏听了我的话后,长长舒了口气。伸出手朝我挥了下,让我离她近一些。等我走过去站好,苏苏看着我问:“你知道一个好的文身,是什么吗?”

我不明白。

“是让你的身体拥有自己的故事。”苏苏看着我,眼睛里仿佛有一口井,“给我说说你的事吧。”

过了半个多小时,在我说了一些自己的故事以后,苏苏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说:“你知道男人要想取悦一个女人,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?”

我依旧不明白。

“是坦诚。”苏苏第一次冲我笑。然后,她松开我的手,对着留声机的喇叭敲了敲,三长三短。过了一会儿,木门打开了,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女人。长发、大眼、身材娇小、胸前鼓鼓的,踩着一双木头拖鞋,“啪嗒啪嗒”。

女人先是朝我笑了笑,然后径直走到苏苏的身边,伸手抚摸她的后颈。两人对视一眼,苏苏也露出笑脸。

那女人对我说:“看来酥酥很喜欢你。我叫的‘酥’可是酥麻的酥,和你的不一样。”她还对我说:“你知道女人想要取悦一个男人,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?”

我当时完全愣住了。

“也是坦诚。”

苏苏出生在陕西西安,是个土生土长的古都姑娘。18岁前没有离开过家乡,也没有谈过恋爱。她曾经有过一段长达三年的暗恋,对方是她的高中地理男老师,但是直到高考,苏苏也没有说出口。

她大学考到江苏,学的园林设计。

苏苏的情侣叫王嫣,江苏人,和苏苏是隔壁班同学,但是两人一开始的关系并不好。

大学军训期间,苏苏因为体质比较弱,练站姿的时候实在扛不住,在操场上晕倒,教官让她休息了三天。

王嫣当时也不想军训,参照苏苏的办法,假装晕倒。

“她怕脏,倒在地上的时候,只要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,都没有沾着地面。”苏苏说着说着笑出声来,被王嫣瞪了几眼继续说:“她脸离地还有几厘米,全靠脖子使劲才撑住。”

教官罚王嫣跑圈。因为这件事,王嫣两个月都没搭理过苏苏。

“她有时候会过来我的寝室,找别人玩。”王嫣挠了挠苏苏的手心,说她当时见到苏苏,就一定会躲到卫生间洗衣服,把脸盆敲得梆梆响,或者一边轻声“哼”着,一边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寝室。一个人在操场上转圈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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