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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无名老人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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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会用竹片雕刻佛牌。他递给我一块,说这是缅甸神甘寺庙的苦行高僧开过关的宝物,只卖我五美金,非常划算。

我问他,不是给吗?怎么还要钱?老人没说话。

我拿着佛牌,感觉粗糙,又问老人,这连漆都没上,哪个高僧会给你开光?

老人说,佛讲究的就是自然。

我见他房子里到处都是佛像佛牌,就信了他,花钱买了一块。后来才发现他经常拿这种佛牌哄骗当地小孩,换一些在河里抓到的鱼。

而且,我还知道,缅甸并没有他说的这间寺庙。我很生气,说他这是对佛撒谎。

老人说根本没有这个佛,因此不算撒谎。

在老人的对门,也有一个老头。那是纯正的当地人,世代都生活在这里。妻子很早就过世,三个孩子都加入民族武装,死于战乱。

老头和老人一样,每天就只是坐在屋子前面,看着雨不停地从天上落下,一看就是一整天。但其实两人都有些白内障,视力不太好,只能看到模糊一片。

有一次,我端着菜从他面前走过,老头起身拦住,什么话也没说,就学着老人的样子,从我手里拿走东西。我很生气,踹了他一脚,老头跌倒在地上。考虑到他年纪问题,我就没有再动手。

有时,这三人吃饭会聚到一起,交换着食物。

我认识的一个叫作阿珠的姑娘“进山”,这对那姑娘来说是个有去无回的路。我有些难过,就搭在老人旁边看雨。

雨刚刚小了些,就见到老人拿出短猎枪,朝着天空开枪。这把我吓一跳,问老人这是在干嘛?

老人说,打鸟。

我笑老人,眼睛都不看,这也能打中?

老人说,万一呢?打不中,就当作放烟火。

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,也跟着开了几枪。还想继续玩的时候,老人说自己已经没有子弹,让我给他一些。

猜叔放了一箱子弹在房间,我开始喜欢开枪打可乐瓶玩,但是很快就玩腻,剩下来许多,给了老人一些。

我知道他在骗我,子弹口径不一样,他的猎枪根本上不进我的子弹,但没有拆穿他。

后来,老人用我给的子弹,换了好几袋大米,够他吃很久。

当天下午,我难得闲得住,和他聊了很久。说着说着,我忽然问他,你不是说自己有孩子么,现在人去哪了?

老人缓缓地说:“我有两个孩子,你问哪一个?”我没来得及说什么,他接着,“都死了。”

老人的大儿子是十九岁死的。

因为老人退出了政府军,家里情况不好,大儿子很懂事,就去山里打猎。有天打猎的时候,碰到两伙人正在交涉,可能是贩毒组织在谈判。

老人说,大儿子应该是见到人,下意识地端起了枪,把枪口对准了这群人,被两边都误以为是对方的人,一齐开火把他射杀了。

老人找到大儿子的时候,看到他身上满是弹孔,脑袋上却没有伤。

“他会很痛。”这是老人唯一感到难受的事情。

如果射中脑袋,死的会快许多,但是身上中枪,就要一点点流光血液。

因为这件事,老人再次脱离民族地方武装,发誓不再当军人,一心保护小儿子长大。

但正因如此,家里再次出现经济危机。小儿子年纪小,喜欢玩闹,有次想要一把小刀,但是老人没有钱买,就生气地摔门出去。

小儿子生闷气的时候,和许多河边长大的孩子一样,会去水里游泳。

附近的孩子水性都很好,很少有淹死的,但那天,小儿子游得更远,或许是抽筋,或许是被渔网缠住,溺了水。

第二天,村里有人过来找老人,说河面上有具尸体,被水泡肿了,看着有点像他的小儿子,让老人去认一认。

老人不太相信,他来到河边,第一眼就看到的不是尸体,是岸边放着的一堆折叠整齐的衣服。

他知道,死的是自己的小儿子。

缅甸的孩子没什么文化,但是老人的小儿子爱干净,每次下河游泳之前,会把衣服叠放的很整齐,永远是衣服裤子,上面用拖鞋压住。只有他会这样做。

老人没有见自己孩子最后一面,请村里的其他人帮忙葬了。老人说他并不怨恨,只是有点想不明白,在孩子死的那一天晚上,他睡得比以前都要好。妻子和大儿子死的时候,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感应。

老人问我,不是佛都说,冥冥中有天意,他为什么感觉不到?

佛塔是验证信仰虔诚的关键,老人家里有佛塔。但这是他对佛的唯一一点疑问。

我无法回答。

老人说,小儿子死后,他七天七夜没有睡着,然后问我,有没有试过?

我点点头,说自己曾经有一次,四天都没有入睡。

老人沉默了一会儿,随后让我去屋子里拿一把剪刀,帮他理发。

老人的头发有点长,因为长时间没洗头,很多纠缠在一起。我原本想用手抓住剪,但是味道实在有点冲,就不敢触碰到头发,单手拿剪刀随意划了几下,剪的参差不齐。

缅北的穷苦人家,连镜子都没有,他们多是用河面的倒影来看自己,我就回去拿了一块镜子,给老人。老人拿着镜子,端详自己好久,把镜子放进竹筐,没有还给我。

后来的几天,老人都没有叫我带东西给他。又隔了一段时间,我又找老人。他叫我弄些布料给他。

我问他要做什么用。老人没有回答。

我睡觉怕光。竹屋又非常透光,很早就去集市上买了布料,让人做成窗帘,围住整间屋子。刚巧剩下一些,我就拿给老人。

隔天,他就送给我一把竹子做的雨伞,伞布就是我给的布料。

老人给的伞做工很好,但可能是因为力气不够,伞没有经过抛光,有些毛糙。

“你过阵子换个布,就又变成新的了。”老人告诉我。

我起初觉得很新奇,最开始的几天,出门总会带它。但那把伞不好用,撑伞的时候需要很大的力气。布料不挡雨,湿透了很重,还有雨水会滴下来,加上没有打磨,有毛刺扎手,就被我丢进角落里,再没拿出来。

这是老人唯一送我的东西。

七月中旬,有个美国人贾斯汀过来这边做公益,教导孩子们读书认字。和贾斯汀混熟以后,有天深夜,我和他说起老人的故事。

我的英文差,不知道他听懂多少。第二天我见他的眼眶泛着红。

看到我过来,贾斯汀立马拉着我的手,叫我一定要带他去见见老人,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苦的人。

我笑他,你都来这里几天了,见到这里的环境和这么多穷苦的孩子,还不相信吗?

贾斯汀盯着我,说赶紧带他去见老人。

刚走出没多久,贾斯汀又跑回去,拿了些巧克力在手上,到我面前的时候,问,老人吃不吃这个?

我想了下,告诉他老人没什么东西是不要的。贾斯汀笑起来。

老人不喜欢美国人。他认为坤沙时期的金三角是稳定团结的,但是美国的介入导致动乱发生,人们流离失所。

见到金发碧眼的贾斯汀第一眼,老人就把短猎枪从竹筐里拿出来,放在大腿上摩擦。

我发现老人这动作,叫贾斯汀赶紧把巧克力给他。

老人伸手接过,撕开包装尝了一下,“呸”地吐了一口,还给了贾斯汀。

贾斯汀握着巧克力,噘着嘴,问我,老人是不是讨厌这个?我先冲他摇摇头,说老人本来就不喜欢零食,然后转头对老人说,你刚才不要的巧克力,很贵,一块能换十碗饭。

老人反应一下,把贾斯汀手上的巧克力拿了回去,还伸手,让贾斯汀多给一些。

因为短猎枪被老人拿在手上,椅子上的竹筐空了出来,老人把巧克力一块块码了进去。

当天,因为没有多余的凳子,我和老人坐在椅子上,贾斯汀坐在地上。

贾斯汀会的缅语不多,就先用英文说给我听,让我翻译成中文给老人,老人则说中文,我翻译成英文给贾斯汀。很快我发现,这远远超过我的能力范围,就让他们自己交流。

最后,局面变成,贾斯汀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说缅语,老人不想理会,用中文和我在闲扯。

老人后来和我说,看到贾斯汀的时候,他想到自己之前的军队生活,想把这个美国人杀了,但还没下定决心,就发现对方不错。

之后,贾斯汀又来见过老人几面,每次都会带巧克力,还搬过一箱矿泉水,都被老人拿去换了大米。我知道,他一定是按照10碗饭的标准换的。

一天下小雨,老人把我叫过去,递给我一根竹竿,说这个天气鱼很容易上钩,叫我去河边钓鱼,他想要吃鱼。

我看着光溜溜的竹竿,问他,这没有线和钩,怎么钓?老人说让我自己去找。

我有点懵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拎着竹竿走出了房间。刚到路上,忽然生气起来,心里想着,凭什么是我?

我想要回去,但是转头看到老人的目光,实在没好意思。在路上遇到贾斯汀,我就让他去给老人钓鱼。

贾斯汀也有点为难,我把竹竿塞进他手里,赶紧跑开。没办法,他只能用巧克力做报酬,叫一个学生去做帮忙钓鱼。

十来天后,贾斯汀和这鱼钩一样,沉入了水里。

我再去见老人的时候,和他说贾斯汀死了。老人看着我,问是怎么回事?

我和他说了情况。

老人没说什么,只是从竹筐拿出一块贾斯汀的巧克力,分了半块给我。

贾斯汀虽然经常数巧克力,但被我偷拿了好几次,他都没发现过。我后来把巧克力都给了老人,但这是他第一次分我。

那天,我破例和他讲了自己的事情,说自己的父母,家庭,如何从家乡一步步来到这里。老人没有打断我。

在我说完以后,老人说:“你就因为这些东西,就要来到这边吗?”

在他看来,我的烦恼其实不是烦恼,不应该为了这些事让自己不开心。

当时我有点生气,却说不上为什么,相比起老人,我的烦恼确实不算什么。后来长大了些,我才明白过来,少年时的痛苦和成年后的痛苦,并没有大小之分。

老人看了我一会儿,见我没回答,就说从没见我穿过笼基,想着给我做一条,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。也许是觉得我不相信,他又加了一句,以前妻子的衣服都是他做的。

我说自己不喜欢,穿上后总感觉背叛了国家。老人“嗯”了一声。

他起身去屋内,拿了一管水烟出来,放了罂粟刮下的烟膏,自己吸了几口后,让我也试试。

我刚想抽,就被老人拿了回去,和我说有些东西,生活再难也不要试。

隔了一会儿,老人又对我说,以前烟膏都是自己种的,现在要买,很贵,问我是不是可以给他一些?

我没搭理他,起身就走了。

这之后,我很少去见老人。

决定离开金三角的前几天,我再次路过老人门口的时候,他又在向我招手。

但是我依然没有理会。

老人见我打算离开,撑着椅子,起身过来。我看他腿瘸着,一步步地小心走着,不忍心,就过去扶着他。

老人见我没位置坐,就去屋子里拿了一张椅子。等我坐下后,问我这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?

我撒谎说自己很忙,没时间过来陪他吃饭。然后说自己房间里还有许多吃的,打算都给他。

我刚要站起来,就被老人拉住,手很冷,像是翡翠贴在皮肤上。

老人和我说起中国,说他其实去过一次。

当初,老人的妻子孩子都死了以后,他来到云南,想要在云南生活。他之前并不觉得缅甸人是痛苦的,但是妻子死后,他觉得缅甸人很痛苦。

“这里很多人都想过去。”老人说金三角的缅甸人都喜欢往泰国跑,是因为他们不会说中文,在中国生活不下去,而他会说。

但是真正到云南才发现,会说和生活是两回事。

老人当了一辈子兵,只会打仗和开枪,没有一技之长,在云南根本找不到工作。把存下来的钱花光以后,实在无法生活,只能回到金三角。

我被他说得有点好奇,问他,中国就真的那么好吗?

老人说,中国人的眼睛里都没有痛苦。顿了一下,他说我已经变得有点像一个缅甸人了。

老人的体力明显比几个月前弱了,深深吸了几口气,才有力气接着说。

他说自己错了,当初在那户烟农的奶奶被杀以后,他该把小男孩直接杀掉,不应该留在最后。

我有点奇怪,问他这是为什么?

老人说,这样,小孩会很痛。

他不能决定是否杀人,但可以决定杀人的顺序。

我不知道如何接老人的话。

老人看着我,用筷子敲了下我的手,说道:“能够死在家乡,是一件很好的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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