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4章 剑(2 / 2)
许绰也安静下来了,裴液定定地看着这片已经看不见指甲的手指,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何为「天地与我」。
如果我继续往下消融呢,手指丶手掌丶胳膊丶头颈……直至整个我自己。
枯草埋在地下,它们会死去,池水冰冻在那里,它也会干涸,如今我坐在这里,也许明天,也许百年之后同样也会死去。
而这一切,本就是苍茫天地的恒常。
他这时意识到朱先生「授业」二字的意思了,「先令你修持己心,再使你见我见之天地,此我终生之业」,这两个字竟然是如此认真而厚重。
是啊,如果我的一切都能毫无阻滞丶毫无擀格地化入天地之中,那麽我的死亡与存在……于天地又有什麽不同呢?
而一切不本来也正是这样运行的吗,人死化为水与土壤,水与土又养育新的生灵,孰死孰生,有何分别?天地无情,正是如此。
一瞬间那种窒息的痛苦再度包裹了他,而且比之前更加清晰,少年本应连痛苦都不该有的,水滴投于大海,宛如投向母亲的怀抱,但刚刚心简已为他规摹出一颗欲有所为的丶清醒的心。
少年比任何时候都更咬牙奋力地伸出自己手,天地在他面前,至意在他心中。
「喂……给我一柄真正的剑……」他再次怔然重复道,却没再说出口,而是不知问向了何方。
……
……
一声传自亘古的,遥远的锤击。
激起了铮鸣振奋的金铁之音。
一切感知与声音消去,裴液抬起头来,前方男人的剪影已再次举起铁锤。
太美的一幅画面,遒劲流畅的肌线,沉重的锤,铁砧上锋利的线条,一锤之间迸裂出透人心肺的振动与飞溅的火花……裴液不知道这是哪里,他只开始闻到一种沉重的血腥味。
原来是来自身前的队列,人们同样是模糊的剪影,说着他听不清晰的言语,一切都是模糊的样子。
他有些忘了自己是谁,茫然地抬起头来,极遥远的天边,一株真正高如通天的树伫立在那里,蓬开的枝干,冷峻怪异的线条,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天空,苍茫群山在它脚下宛如蚁丘。
可那也披上了朦胧的剪影,一切都看不清晰,天上似乎遍布着狰狞的伤口,裴液怔怔盯着……这时前面的男人忽然开口了,辨不清音色,也没什麽语气,但话语却很清晰:「阏伯,你的剑。」
队列最前之人双手接过男人递下的剑,系在腰上离去了。
后面的人跟上前,男人再次递下一把:「恨玉,你的剑。」
这道身影同样双手接过,就此离去了。
而后是一道纤细些的身影。
男人道:「伊祁,你也用剑吗?」
「喜欢。」
男人递给这道身影一把,其人也带剑离去了。
队列一点点向前,人们沉默地领走自己的剑器,安静的一幕真如影子。
这队伍其实并不长,有些像农忙时人们凑在小城唯一的铁器铺里修补换新,裴液就迷茫地跟着队伍的脚步,看着他们带着一柄柄剑离开,并不知道自己是谁,也没想起自己要来做什麽。
而队伍已经到他这里了,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体,赤着脚衣衫褴褛,腰上背上都没有挂剑,于是也学前面的人,茫然向男人摊开了手。
高大的男人垂眸看他一眼,却没有递下剑来:「你来凑什麽热闹,天上天下最好的剑,不是已经给你了吗?」
裴液浑身猛地一悚,好像忽然有什麽在身体中生长起来,从腹中丹田开始,攀过经脉丶游过筋骨丶蔓延上臂膊……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:「我想问个问题……剑的本质是什麽?」
接触「道」的工具,登上「天」的桥梁,还是超脱尘世的双翼……缤纷的意象填满了少年的脑海,随着身体中酥麻的生长,意识开始杂乱的回归,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消散。
男人自顾垂眸捶打着铁条:「剑的本质,当然是杀啊,不然呢?」
裴液低头安静看着自己的右手,那些生长最终遍布在掌与指的每一处细枝末节,他轻轻握拳。
「啪嗒」一声。
如同滴落溅起的水花,苍茫无垠的海上,一滴水跳出了水面。
……
……
夜愈深了,风大雪急。
裴液睁开眼,许绰正双臂环膝坐在他的身旁,低声道:「怎麽样?能行吗?」
一双清眸安静地望着他,十天来,十年来,其实等的无非也就是这一天。
裴液的双眸却不像他自己,他没看女子,低头抚着腰上剑柄,只道:「等明天我赢了李知,回来就帮你一起写《秋千索》。」
许绰怔了一下,然后绽出个明美无比的笑颜,高兴地拍起了手。
裴液却有些站不稳地扶柱起身,转身便往门外走去。
许绰微怔:「你去哪儿?」
「喝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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