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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0 章 天下之师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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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也是当世知名的大书法家啊,还给许多名画题了词,怎么就做不到呢。

现在他知道了……

那根本无关书法造诣,只是因为,邓剡关心他,远胜过了关心自己。

——今生今世能遇见这样一个人,他已经无憾了。

变法者永远在悬崖边踽踽独行,一路背负风刀霜剑,走到众叛亲离,茕茕孑立。

张珪的亲子不理解他,与他愤然割席,他从前的战友对他暗箭中伤,欲置他于死地。

到头来,张珪发现,茫茫人世千万里,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。

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,问自己:

我已经功成名就,位极人臣了,能不能就此收手,莫要再去实施改革,推行汉法?

古往今来,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到善始善终,我何必自讨苦吃?

每一次夜尽天明,他都依旧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。

有一次,张养浩休假回白鹭洲书院探亲,归来后,捎给他一句话:“于先生让我转告你,世事岂能尽得圆满,不过求仁得仁,问心无愧。”

张珪有些想问,那他于廷益,问心无愧否?

但转念一想,其实那年的舟山岛上,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。

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,在白鹭洲山间,于谦问他:“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,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,可乎?”

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。

“可。”

他亦是这么做的。

这位终元朝百年间,最杰出的汉人宰相,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。

一生历经四朝,受罢相二遭,刑罚数回,沉浮数十载,攻讦与猜疑无尽。

却如同凛然风雪后,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上的孤松,终此一生,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,没有后退半步。

他万刃加身,走过这人间,又清清白白而去,俯仰天地,无愧苍生。

……

这些年间,于谦除了教导门生,著书立说。

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,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,流传后世。

楚州陆秀夫、范阳张世杰、江陵刘鼎孙……

写了最多的,还是先生。

《文信国公墓志铭》、《文丞相传》、《题文山遗画》、《挽文山词》……

他写了千百篇,字字伤骨,落笔如刀。

这一路光辉的印迹,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,而是犹如旌期猎猎,与日同辉。

是年深秋,水云先生汪元量来访,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。

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,于谦的同乡,在亡国后被掳北上,成了忽必烈的琴师。

幽囚多年之后,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,孤身一人,放归江南。

于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邓光荐,和对方笑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,但如今,早已经物是人非。

“我给你带来了这些”,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。

“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,文山死了,君实死了,张太傅也死了,叠山绝食于漠北,光荐是我看着他离去的……到现在,就剩我一个了啊。”

他轻声笑着,如雪的白发垂落双肩,坐在残阳夕光里,单薄得宛如一叶白蝶剪纸:

“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,怎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?”

“明明昨日还在高楼风花,独坐弹琴,今朝梦醒,一切却已人事全非……”

于谦默然。

汪水云这个人,仿佛命里带离别。

在原本的历史上,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,陪伴着文天祥走过了最后一程,在如今的岁月,又是他送走了重病的邓剡。

“我听说你在给人物作传,我把这些都给你”,汪元量拿出了更多的资料,一张张,一卷

卷,皆是不同的字迹,“答应我,将它们都传下去……”

于谦翻开第一张纸,见上面写着:“故宋昭仪王清慧:……人去后,书应绝,肠断处,心难说。更那堪杜字,满山啼血……”

“故宋宫女金德淑:……空懊恼,独客此时还,髻压马头金错落,鞍笼驼背锦斑斓,肠断唱门关。”

“故宋徐君宝夫人:……破鉴徐郎何在,空惆怅、相见无由。从今后,断魂千里,夜夜岳阳楼。”

于谦看到这里,顿觉手中字迹重如千钧。

每一行字,每一句话,都是那些滞留在北境的孤魂,用心头血蘸写的满腔亡国之恨。

汪元量告诉他:“我一生都居于宫廷,所交所游,也以女子居多。我尚可以回归故乡,可她们注定是要一辈子死在北国,无法重归江南了啊……”

“你既然要给宋末英杰们作传,何不也为她们写上一写?”

“她们是无法向世间传递音讯的人,却终究不该被改朝换代的浪潮所湮没。”

于谦沉声说:“好。”

他无从得知,历史上的邓剡是不是也在汪元量的嘱托下接手了这些材料,做了这件事。

有也罢,没有也罢。

毕竟邓剡的作品佚散了太多,最后很多都没流传下来。

但他觉得,自己一定要将其完成。

汪元量带来了巨多的第一手亲历资料,有他在宋、元两朝宫廷中数十年的日记,也有一些来自王清慧等人的亲叙手稿,字字血泪。

王清慧尚有家人在世,听说白鹭洲有人要给女儿写传,不远千里,风尘仆仆地赶来,只为将他们所知道的故事亲口告诉于谦。

于谦写信给毕业的弟子们,还有谢翱和张千载,托他们在外行走时,多多打听这些女子的故乡是否还有人在。

如果尚在,就邀请前往白鹭洲一叙。

若干岁月间,陆续有人抵达了白鹭洲,给出许多音讯。

就这么东拼拼,西凑凑,和汪元量的资料互相一对照,信息的空白终于被填补上,已经足够在历史的尘烟罅隙里,拼凑出许多亡国女子的一生。

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,于谦一直忙忙碌碌。

除了教导学生,就是埋头于《王清慧传》等众多写作。

……

二十余年后,陈英带着自己的外孙上门。

“我把他交给你了”,他郑重其事地说。

小朱元璋还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团子,五官都没长开,在脸上挤成一团。

他疑惑地瞅了瞅于谦,又转头看向陈英:“外公,你打算将咱送到哪儿去呦?”

于谦:“……”

不愧是本朝太祖,一开口就有那个味了。

陈英:“这就是你未来的先生,于谦于廷益,你先生是千古英杰,你要跟他好好学。”

小朱元璋惊呆了,瞪眼望着于谦,慢慢流露出了神往之色。

于谦微笑,走过去牵起了

他的手,带他向着书院内走去:

“今日,我们先来学习第一课……”

小朱元璋十分地顽皮,四处乱跑,导致一开始进度缓慢,学习颇为吃力。

有时,天幕上的太/祖陛下都看不下去了,不免要站出来吐槽几句。

然后又被马皇后轻嗔怒叹,揪到旁边,好一阵无奈。

每到这时,于谦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。

小朱元璋到了来年春暖花开,愈发坐不住。

唉,他惆怅地托腮。

外面春光大好,自己却要整天被关在屋里学习。

可他一回头,看见先生清亮如秋水,仿佛倒映着一整片白鹭洲长天的眼眸,就觉得,好像还是有必要学一学的。

若干年间,于谦将一切都教给了他。

帝王之道,纵横之术,君子六艺,诸子百家,运筹决策……

凡是他所懂得的一切,都让小朱元璋学习过、尝试过。

有的很感兴趣,有的一般般,有的……最好还是当做这种事根本没发生过。

小朱元璋:《古琴学习,一个时辰,从入门到放弃》。

于谦:“……”

你可真是能耐了啊。

对此,小朱元璋表示不服:“先生,明明你自己也不怎么弹琴,那个挂在书房墙上的琴,我从来没见你碰过!”

话音刚落,他瞧见对面的先生,露出了一种怔然如水、充满哀伤的神情,似清风般低回。

“那是你师祖留下的琴”,于谦轻声叹息。

那张题字为「正气歌」的琴,犹是悬挂在墙上,仿佛轻轻拨弦,还能听见那年舟山岛上穿林而过的海风声。

却是斯人已去。

遗挂犹在壁,流芳未及歇。

小朱元璋拽拽他衣角:“先生不要难过,师祖是个怎样的人?”

于谦把弟子散落的作业收拾起来,微微一笑:

“他啊,是一个很好很好,影响了我一生,让人见了就觉得「除却巫山不是云」的人。”

……

张珪的汉法有效缓解了汉人的处境,让百姓生活出现好转。

然而,随着至治二年,张珪罢相,朝廷叛党发生政变,一切重又陷入了无尽的深渊。

小朱元璋有感于生民哀苦,便决定外出行走,谋一番大事。

他这次,倒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。

他的一个“伯公”,庐陵著名富商张千载,散尽家财,给了他一大笔启动资金。

他的另一个“伯公”,浙东著名民间义士领袖谢翱,则给了他一批故旧的联络方式,与可用的人马。

这些年间,外公陈英在安徽一带行走,陆续遇见了不少可塑之才。

比如,一个天生伟力,身高臂长,成天想着打架的小朋友。

比如,一个年幼多病,家境贫寒,口体之奉皆不若人,却又过目不忘的小神童。

再比如,

一个出生在晨曦东升之时,

极其聪明伶俐,喜欢剖击问难的怪才。

等等,还有很多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虏军曾在这些人的家乡征战过,带来的蝴蝶效应,他们的出生都大大提前了。

陈英将这些人通通打包,送到了白鹭洲。

于谦:“……”

他这里难道是大明开国功臣培训班吗?

反正一只羊也是赶,两只羊也是放,教就教吧。

于谦特意写信把谢翱召唤过来,让他教导小常遇春的武艺。

谢翱此时正负剑千万里,四处行侠仗义,浪迹人间,听说他要来,最激动的还是小宋濂。

在原本的历史上,他就是谢翱的超级粉丝一枚。

不仅给谢翱写了传,还盛赞对方横绝当代,直追盛唐,“崭拔峭劲,雷电恍惚,出入风雨中”。

他一度兴奋到夜不能寐,把自己扭成了麻花,逢人就说:“拜托拜托,那可是谢皋羽啊,超棒的!我也要跟着他习剑!”

于谦:“……”

众人:“……”

看看你这小胳膊小腿的,可悠着点吧。

小常遇春:啧,这家伙好弱小,需要保护。

众人在数年后,终于学有所成,这次也跟着朱元璋一同出山,共襄盛举。

众人向他挥手:“于先生,我们走啦!”

天幕上的明太/祖:“……”

小朱元璋咋运气恁滴好,这波简直属于神仙开局,人才、钱财、义军全都有了!

跟他的「开局一个碗」对比,简直不要太扎心好吧!

于谦送弟子们离开白鹭洲,衣衫猎猎,立在斜阳里,目送一行人远去。

小朱元璋忽然回头,问他的先生:“您在此处这么多年,教导门生无数,走向四面八方,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?”

于谦摇头,回望着山水如烟,江晚烟霞。

“现在这样,便已经足够了。”

这一日。

小朱元璋离开了白鹭洲,一步迈出,进入了历史前进的滚滚洪流之中,即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。

一个充满蓬勃希望,由华夏人,再开汉家天的新时代。

是年春,张养浩深感元廷腐朽,已不可救,选择挂印辞官归去。

“于先生若不弃”,这位元朝第一大儒说,“我愿从此留在书院,诗书耕读,教导以终。”

数十年间,从白鹭洲书院走出了贤臣进士无数,照料天下生民。如今,在局势动荡的时候,又培养出了新一批人杰,即将改朝换代,开天辟地。

两朝栋梁,悉出自此。

于治世提供能臣,谋求安定;于乱世英杰辈出,解苍生忧。

张养浩从前还疑惑,古来有学问的人那么多,为何只有他的先生成了真正的天下之师。

那时,于谦告诉他:“不过对江山百姓,聊表寸心罢了。”

张养浩便明白了,先生的立场不是宋,更不是元,始终是天下万民。

在先生经年的教导下,他也成为了这样的人。

张养浩决定将白鹭洲的教育事业传承下去,即便日后先生离去,也可代代有才人出,代代为黎民百姓保驾护航。

于谦虽在山中,却经常收到弟子们的书信,告知他近来发生的所有事。

元朝泰定帝发动南坡之变上位,当政期间,朝野四处动荡不安。

朱元璋起兵浙东,一夜之间,星火燃遍四海,数年后一统江南,立国“大明”。

宋濂作《北伐檄文》,痛斥“胡虏无百年之运”,大明开始了全军北伐。

又二年,攻占元大都,元朝覆灭。

太/祖平定天下,大封功臣,尊于谦为帝师,白鹭洲书院为江山第一书院。

他登基那日,于谦婉拒了邀请,并未前往应天府参加典礼。

他只是独自来到文天祥的墓边,在那里,坐到了日落西斜。

祭以一杯清酒,琴曲数支,又将大明立国的事细细说来。

“先生见到了吗,这,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新时代。”

江岸的清风吹起他寒凉衣衫,仿佛流云飞动。

当年,先生曾说,“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,来年等青松抽出新芽,枝枝叶叶皆向南,你就知道那是我来了。”

如今,苍树的新枝年复一年,向着南方生长,温柔抵拂过他眉间。

风还是那一年的风,画像上的先生,也还是那一年的风华正茂时,好像过去和未来的光阴都在此间定格,亘古如斯。

前贤永不死,只是随水去。

眼前这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,河川风月,谁能常主?

唯有天地无情,人世暗换。

一代又一代人的前赴后继,才可为万世开辟一条太平之路。

于谦告诉先生:“江流如此,方来还有英杰——当年答应先生的事,我用一生做到了。”

这一晚,归来后,他听到了阔别数十年的天幕提示音。

【滴——】

【恭喜挑战者于谦,通关副本「崖山海战」】

【开始结算……】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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