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2 章(1 / 2)
朱翊钧对万寿宫并不熟悉,既然皇爷爷有别的事情,他就开启了自己的探索模式。
面阔9间的大殿,每一个地方都让他好奇不已。小家伙从这头走到那头,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,任何一根柱子。
然后,他真的在大殿的某一个柱子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。
朱翊钧站在柱子下面,半眯着眼,沿着窗户射进来的一道光束往上张望,望着望着就发现,那上面竟然有一排刻字。
那柱子在万寿宫修缮的时候重新刷过漆,看上去已经很模糊了。刻字的位置显然是个成年人的身高,他太小了,踮起脚尖,身长手臂也够不着。
刚学着识字的小家伙,借着那一缕阳光,努力的辨认:“小人,不……用?”
一共似乎有八个字,他只认识四个。
很快,随着时间推移,那一缕阳光洒在了别处。朱翊钧被别的地方吸引,很快也就把这些刻字抛在了脑后。
他回到正殿的时候,嘉靖正在看一封奏疏。刚见到孙儿的时候,还被哄得喜笑颜开,此时面色阴沉,从他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,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。
“去!”帝王森冷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大殿内,“宣徐阶觐见。”
朱翊钧站在远处一根柱子旁边,既没有靠近,也没有远离。
他年纪虽小,但也看得出来,皇爷爷现在非常生气。
他本来是打算到殿外去找陆绎陪他玩,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他有预感,马上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,他才不走,他要留下来看热闹。
虽然已经怒不可遏,但嘉靖还是将那封奏疏从头到位又看了一遍,越看越气,手都钻紧了。
这时候,徐阁老从殿外进来,先跪下行礼:“臣,徐阶叩见陛下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嘉靖的怒气引而不发,将那封奏疏递给黄锦,“拿去给徐阁老看看。”
徐阶看得出来嘉靖现在怒火中烧,只是在极力忍耐。他也知道嘉靖为什么生气,但他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,接过奏疏仔细看过一遍。
这是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呈上的一封奏疏,弹劾原工部左侍郎严世蕃。
“说说吧,徐阁老,”嘉靖靠在御座上,手指轻敲着扶手,“这上面弹劾严世蕃的罪状是否属实?”
这篇弹章主要分为三个部分:第一,严世蕃仗着严嵩的权势买官卖官,其中还列举出了具体买卖的官职、银两和官员名字。
第二,严世蕃祖籍在江西分宜,但他却在全国各地广置良田美宅,肆意侵夺,百姓对他们怨恨入骨。
第三,严世蕃母亲去世,他令儿子严鹄扶棺材回到南方,自己则集聚狎客,拥艳姬,恒舞酣歌,人伦灭绝。
至于严鹄,以他祖母为奇货,走到哪里便向沿途官员索贿,这一路过去郡邑都被严家掏空了。
在弹章的末尾,邹应龙写道:“臣请求将严世蕃斩首于市,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。”
有明一代,言官就是整顿吏治非常重要的工具。他们主要负责监察与上谏。从洪武时期开始,被弹劾的官员不胜枚举,管你是内阁首辅,还是封疆大吏,哪怕是皇帝,言官看不顺眼,都得骂两句。皇帝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听得进劝的明君,挨骂也只能忍了。
但其实,朝廷对于被弹劾者十分宽容,贬官或是罢官,若确实严重违法违纪,充军流放甚至斩首也有,但那都是经过调查之后,皇帝拍板决定的。
像邹应龙这样,一上来就要把人推出去斩首,实属罕见。
最后的最后,他还说了一句:“如果臣上面有一言失实,甘愿加罪而死。”
这是让皇帝二选一,要么杀了严嵩,要么把他杀了。
徐阶捏着那封奏疏,不说话。
在这个关键时刻,他仍然没有完全摸清楚嘉靖的态度。
他们这位皇帝陛下,喜怒无常,又及其护短。他和严嵩二十几年朝夕相处,毫不夸张的说,感情非常深厚。
曾经冒死上谏的杨继盛、沈炼,他们的下场历历在目。严嵩父子对于那些敢撼动他们权利的人的态度,一直以来都是赶尽杀绝。就连同情者,如王世贞(的父亲)也要弄死。
邹应龙本就是徐阶的人,这封弹章也是他让邹应龙连夜写的,但在如此管时刻,他却拿不准嘉靖是因为这封弹章生气,还是因为得知严世蕃的所作所为生气。
嘉靖站了起来,怒极反笑:“刑部主事项治元花一万三千金调任吏部,举人潘鸿业用二千二百金买得知州。司属郡吏贿赂以千万金计,大至公卿与各方面重官,要价更是不计其数……”
“我大明朝的官,都让他严世蕃明码标价卖光了!”
“他家一个门客,给严嵩祝寿,都能献上数万斤。”
“赵文华返京,给朕献了一坛百花仙酒,给严世蕃的见面礼是一顶金丝帐。还给他的二十七个姬妾每人一件珠宝髻。”
“……”
这已经很明显了,嘉靖和严嵩有二十多年的感情,可他对严世蕃可没有。
邹应龙的弹章尽量避免提到严嵩,而专攻严世蕃,也正因为此。
而不提陷害忠良,只谈买官卖官,贪污受贿,也充分照顾了嘉靖的面子。
“臣……”徐阶一掀衣袍,正要跪下请旨,旁边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。
“总揽天下奇货异宝,尽入其家。富超天府,巨富之首。他家豪仆、谋客,家资也有亿万。”
“百姓贫穷,盗贼并起,原由就在其中。”
“朝廷不如他富。”
“粉黛之女,列屋而居。衣服皆绣龙凤图案,装饰全是珠玉珍宝。铺设象牙床,围起金丝帐,朝歌夜弦,淫乐无度。”
“朝廷不如他乐。”
嘉靖、徐阶、黄锦不约而同转过头来,震惊的看向声音的来处。
朱翊钧从一根大柱子后面走出来,他还颇有些自豪,听到“金丝帐”三个字,他就想起了这么多
。
这番话里的内容,和邹应龙的奏疏许多方面都能对得上,任谁听了都知道,说的就是严世蕃。
嘉靖问道:“这是谁教你的?()”
朱翊钧摇头:“没有人教我,是我听来的。?()『来[]?看最新章节?完整章节』()”
嘉靖又问:“哪里听来的?”
朱翊钧说:“东长安大街,爹爹说,是茶铺里的说书人。”
“好啊,好!”嘉靖气乐了,“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不如他严家富,也不如他严家乐,就只有朕不知道。”
说到末尾处,他语气忽的加重,吓得大殿内外,所有人都跪了下来。
“……”
徐阶说:“严世蕃贪赃枉法,罪行累累,请陛下下旨严查。”
嘉靖连下几道谕旨,先捉拿严世蕃入狱,再好好查一查他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,最后,还不忘他那八十多的老父亲。
到了严嵩这里,嘉靖斟酌良久,最终还是念及往日情分,网开一面。
嘉靖亲自为严嵩撇清了和严世蕃的关系,儿子是有罪的,与老子无关。但严嵩毕竟是严世蕃他爹,溺爱纵容儿子,家教方面总是失职的。所以,致仕回家呆着吧。
只是撤掉官职而已,甚至没有令严嵩即刻返乡,这是徐阶没有想到的。他还是低估了严嵩在嘉靖心目中的分量。
但能打掉严世蕃,就是为打掉这个大明建立以来最为牢固的奸党撕开了一条口子。
长达二十年,旷日持久的斗争,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,终于走到了这一天。
斗争远没有结束,只是从台下摆上了台面。严嵩及其党羽不会束手就擒,他们的反扑即将到来。
徐阶领旨退下。
大殿外,太阳已经落下,天色也暗了下来。殿内各处的蜡烛同时被点亮,动火通明。
嘉靖坐在龙椅上,望着空荡的大殿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黄锦候在一旁,几次想开口,又忍住了。
朱翊钧走到嘉靖跟前,抬头看着他的皇爷爷。嘉靖也在看他,祖孙两人对望着,都没说话。
过了片刻,朱翊钧去拉嘉靖的手,小声喊:“皇爷爷。”
他的手太小,只能握住嘉靖几个手指的指尖,攥着轻轻晃动,又喊了一声:“皇爷爷,你是不是生我的气?”
嘉靖问他:“为什么说朕生你的气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
其实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,他只是感觉到了皇爷爷在生气,尤其是他说出那些话之后,皇爷爷更气了。
小家伙咬着下唇,想了半天:“生气,我回来没有和你讲听到的说书。”
嘉靖摸摸他的头:“你这小脑袋,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都能记住?”
朱翊钧摇摇头:“不是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这个问题小家伙也认真思索了一下,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:“我也不知道,想记住的就能记住。”
“好!”嘉靖将他揽到自己跟
() 前,“皇爷爷让你看到的,让你听到的,你都要好好记住。”
“记住那些大臣的样子,记住他们说过的话。”
“知道了吗?”
朱翊钧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嘉靖抱着他的孙子,与他头挨着头,低沉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:“他们不只和严嵩斗,也在和朕斗。”
徐阶不遗余力想要扳倒的是严嵩,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一个首辅的位置而已,他要挑战的是皇权。
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,嘉靖更加深刻的意识到,身为帝王,他费尽心机想要抓住一切,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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