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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5 章 看侯王(三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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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长姐摄政期间,虽大力扶持寒门,却并未亏待世家,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?!”

“他们当然有理由。”

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。

“世家把持朝政已久,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,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。我母亲摄政之后,发现国库亏空严重,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,如不改革,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,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,想要撼动谈何容易。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,甚至在凤阁内立下‘两名寒门宰辅,两名世家宰辅’的规矩,以示公平,可在世家眼里,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、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。便是两个名额,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。可惜大局已定,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,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,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,世家只能忍心吞声,接受了现实。之后,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,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。陆允安甫一上位,就提出了实施新政,而新政第一宗旨,就是遏制世家权力。”

“世家自然激烈反对,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,让新政顺利推行,提出与卫氏联姻,换取卫氏支持。”

“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,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,无论改革结果如何,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。所以,卫氏答应了条件,而寒门和世家,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。”

“而这一切,在天盛四年,发生了变化。”

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,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,一直无人敢提起。

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。

() 便是持重如杨清,亦忍不住问:“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?”

卫瑾瑜:“因为之前的新政,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,而天盛四年,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,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,编制新的鱼鳞图册。”

“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,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,否则严惩不贷。”

“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。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,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,逼民为奴,这项新政一旦实施,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,天下财富,将聚之于国库,而非世家之手,世家岂会愿意?”

“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,世家不敢公然反对,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,世家再傲慢,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。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,比如,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,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,比如,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,阻挠清丈进度…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,我母亲又鼎力支持,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,予他斩杀官员之权,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。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,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,如果顺利推进,最迟再过一年,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。”

“而巧合的是,就在天盛八年,狄人叩关,攻打西京。战事紧急如火,西京守将节节败退,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,新政只能暂停,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,亲自前往西京督战。”

“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,之后,陆允安投敌叛国,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,大渊痛失西北,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,对此事供认不讳。”

“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,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,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,相信陆允安品性,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,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。”

“所以,我母亲必须死,只有我母亲死了,陆允安才能死。”

少年容色苍白,浓密长睫覆着瞳仁,语调冰冷淡漠,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。

“没错。”

姚良玉竟在这时插嘴,显然这么多年过去,即使沦为阶下囚,他依旧对此事愤愤不平:“谁让她一介女流,非要插手朝政,还要支持陆允安那个混账搞什么改革,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世家利益。”

“于京中诸世家而言,无论长公主还是陆允安,都必须死。”

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含义。

立刻有人愤怒问:“姚良玉,你这是何意?”

“这就要问首辅大人了。”

姚良玉几乎是以报复的目光看向卫悯。

“当日陆允安入西京督战,可是首辅大人吩咐我,不许给西京供应一分一毫的军饷和粮草。”

“陆允安困守孤城,弹尽粮绝,支撑不下去,才投敌叛国,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之手。”

陆允安叛国案,轰动整个大渊。

因为这桩旧案,昔日铁骨铮铮的寒门

宰相,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罪人。

而谁能想到,这桩案子的背后,竟有这样的内情。

卫悯立于风中,唇角冷冷抿着,好一会儿,道:“即便朝廷粮草没有及时达到,这也不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理由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可陆允安投敌叛国,首辅大人到底是‘功不可没’啊。”

“就如同六年前青羊谷之战,那封不慎泄露给狄人的行军计划一般。”

姚良玉阴阳怪气道。

卫悯冷笑一声。

“姚良玉,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本辅身上扣,本辅再如此,也不至于作出投敌这种没有气节之事。”

“够了!”

皇帝骤然低喝一声。

“朕一直为外敌日夜烦忧,辗转反侧,无一日不在惶恐忧惧中度过,谁料真正的头号大敌,竟就藏在这朝廷之内,朕的身边!”

“你们诬陷忠良,谋害长姐,置朕于何地,又置先帝与大渊江山于何地!”

“陛下!”

卫悯陡然拔高声调。

“难道仅因为姚良玉这个罪臣的一面之词,您就要怀疑老臣的忠心么?”

卫悯语气中已经毫无敬意可言,甚至隐含威胁。

“陛下若真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,就应该立刻将这些胡言乱语、扰乱君心民心的乱臣贼子拿下!陛下若是下不来这个决心,臣便只好越俎代庖了!”

“陛下!”

裴行简紧接着开口。

“长公主之案,既然涉及到裴氏前任家主,臣的父亲,臣愿意将人交给督查院处置,臣想,臣父之言,应当足以作为证词。”

官员们皆以震惊目光望着裴行简。

显然没料到裴氏为了扳回这一局,竟然不惜献祭出裴氏老太爷裴道闳。

“陛下!”

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奔上城门楼,道:“现在那封血写的供词已经被散播得满城都是,百姓听闻消息,都朝宫门口涌了过来,要求陛下为长公主雪冤,严惩凶手呢!街上的官兵根本就拦不住!”

皇帝并无意外。

因站在宫门楼上,已经能看到朱雀大道上密密麻麻,正以可怕速度聚集的百姓和人流。

“陛下不可再犹豫了!”

卫悯再度冷沉着声开口。

“愚民无知,一时被蛊惑,也在情理之中,只要陛下一声令下,臣立刻调集京营平叛。”

裴行简振袖:“那便看看,是京营的兵马快,还是玄虎卫更快!首辅怕是忘了,京营与锦衣卫精锐,此刻还远在延庆府调查石碑之事!”

卫瑾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。

忽道:“我母亲的死,有证据可以证明。”

众人皆向他看去。

卫瑾瑜淡漠说出四字。

“开棺验尸。”

“啊这。”一阵哗然,官员们震惊震撼之后,几乎同时在心里道,此子是疯了吧!

连皇帝都忍不住道:“你母亲乃摄政长公主(),身份何等尊贵?()?『来[].看最新章节.完整章节』(),开棺验尸,成何体统。”

卫瑾瑜神色丝毫不变:

“我母亲是摄政长公主不假,可也是这世间含冤而死的一缕亡魂。”

“只要当众开棺验尸,自然能证明,我母亲就是是病逝,还是被人谋害而死。”

“顾阁老掌督查院,秉公无私,天下皆知,可同意下官之法?”

这一回,卫瑾瑜是看向顾凌洲。

这是这对昔日师徒今日第一次有目光交集。

顾凌洲素来冷肃的面孔上透着罕有的复杂,默了默,道:“只要含冤而死者,无论是王公贵族,还是平民百姓,都可用开棺验尸之法,查明真相。”

卫瑾瑜:“那便请阁老做主,请推官,入皇陵,为臣母开棺验尸吧。”

顾凌洲缓缓点头。

转身和皇帝说了句什么,皇帝道:“事涉长姐之死,朕自当鼎力支持。”

语罢,吩咐赵王亲自带锦衣卫与玄虎卫随行。

涌至宫门口的百姓听闻督查院竟要对长公主开棺验尸,也都暂时停止了喧闹,静静等待结果。
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

一直到临近正午,锦衣卫才带着推官一道折返。

推官于宫门跪下,朝皇帝禀道:“长公主亡故十年,肉身损毁严重,臣通过验骨之法,的确在心口、下腹等处骨骼上发现十处致命伤痕,皆系生前伤。且长公主棺椁内壁,有明显陈年血迹。尸检记录在此,请陛下和阁老查阅。”

卫瑾瑜依旧几近淡漠听完,看向姚良玉。

明棠刀一动,姚良玉立刻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。

“在这儿,在这儿。”

明棠捡起,交给推官。

推官自然明白何意,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,道:“陛下,匕首刃部形状尺寸,与长公主骨上伤痕形状尺寸完全吻合。”

如果不是真凶,姚良玉显然不可能提前知道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尺寸,更不可能提前准备这把匕首。

除非,姚良玉真的是凶手。

至此,长公主之死真相,彻底大白于天下。

不少百姓直接悲声痛哭。

皇帝亦悲痛闭目。

“诛杀凶手!让长公主亡魂安息!”

“诛杀凶手!”

“……”

百姓愤怒的呼声如海啸一般涌动。

卫瑾瑜忽然站了起来,沿着长阶,往位于宫门另一侧的西面高墙上行去。

少年郎一袭素服,冯虚御风,犹如仙人。

官员们不解地望着这一幕。

百姓也都停止了呼喊。

卫瑾瑜走上高墙,往西望了一眼,停驻片刻,方转过身,看向站在门楼正中的皇帝,问:“我母亲是死于诸世家之手不假,然而陛下,便无辜么?”

无论卫悯、姚良玉、韩莳芳之流,还是立在皇帝身边的卫皇

() 后和梁音,甚至是顾凌洲和杨清等人,都因这句话而抬起头。

皇帝愣了下,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:“瑾瑜,你在说什么?”

“臣问陛下,臣母之死,您真的无辜么?”

“据臣所知,凤阁在建造时,有一道可用于逃生的暗门,只有我母亲与我父亲知道,我母亲将此事告知陛下,以防将来陛下遇到危险,有逃生之路。可她再也没有想到,便是这份善心,绝了她自己的后路。”

“那夜我母亲重伤之后,并非没有试图逃走,然而她走到暗门时,才发现门被人封死了。”

卫悯似乎想起什么,紧紧拧眉。

姚良玉几乎立刻道:“没错,那夜长公主中刀后,的确试图逃走……”

“什么暗门!”

天盛帝以极困惑神态摇头。

“朕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!”

卫瑾瑜一笑。

“陛下心里明白就好。”

“左右此事天知地知,只有你与臣母一人知晓。”

“也许此事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,但臣相信,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,陛下,您说呢?”

皇帝面色有一霎发白,但很快恢复正常。

站在皇帝身侧不远的苏文卿则抬起下巴道:“卫大人,你为母申冤,无人能指摘什么,可你以下犯上,随意污蔑陛下,是想犯上作乱么?”

卫瑾瑜一扯唇角。

“我敢当众为母申冤。”

“苏大人,你呢,你敢当众为你母,抑或你父伸冤么?”

苏文卿慢慢捏紧袖口。

韩莳芳则直接拧眉道:“卫大人,你失态了。”

卫瑾瑜又是一笑。

“我不过与苏大人开句玩笑,韩次辅便忍不住要回护了么。”

“抱歉,下官险些忘了,苏尚书是韩次辅唯一的亲传弟子,自幼受教于韩次辅,韩次辅情难自禁,亦在情理之中。”

少年说得情真意切。

韩莳芳眉拧得更紧。

百官神色却一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。

因他们从来不知道,兵部尚书苏文卿,竟然是韩莳芳的亲传弟子。虽然坊间早有传言,韩莳芳这个韩氏家主多年前已经收了一位十分喜爱的弟子入门下,作为亲传弟子兼关门弟子,但因这些年这传闻中的韩氏弟子一直没露过面,大家便都以为是以讹传讹。

谁料此人竟真的存在,且还是一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名望的苏文卿。

站在人群中一众寒门学子听了这话,更是诧异不已,紧接着有人冷笑:“难怪人家能仕途顺畅,一路高升,原来是‘背靠大树好乘凉’,只咱们一个比一个蠢,还把人家当自己人。”

苏文卿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。

韩莳芳显然也没料到卫瑾瑜回如此当众与他撕破脸。

尽力维持素日的泰然,道:“瑾瑜,你狡辩再多,都抵消不了,你当众污蔑陛下这一大罪。陛下与长公主姐弟

情深,天下皆知,陛下待长公主的情谊,更是无人不晓。你倒是说说,陛下有什么理由谋害长公主?”

“他当然有理由。”

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
众人循声一望,原是白发苍苍的太后,身着隆重朝服,手拄拐杖,由穗禾搀扶着走了过来。

天盛帝定定望着太后。

百官因惊讶而忘了行礼。

“母后,连您也怀疑朕么?”

皇帝以哀伤的语气问。

太后苍眸平静,道:“皇帝,时至今日,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这母子情深的戏码。”

“你容不下明睿,不过是因为先帝临终时,曾留给哀家一道密旨,上面写着,若有朝一日,你不堪重托,难以胜任国君之位,明睿可废了你,另立新帝。”

皇帝脸上如被抽了一鞭子。

太后道:“那阵子,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,侍奉汤药,若哀家没有记错,先帝说这话时,你其实就躲在殿中帷帐后,是不是?”

“你因为此事,对明睿耿耿于怀,纵然哀家与明睿对你付出再多真心,你亦不领情,并对我们心怀剧烈仇恨。”

“明睿坦荡,得知此事后,特意将你请到千秋殿中,当着哀家与先帝、列祖列宗的面,将那道密旨焚毁,好消除你的疑心。”

“你当时跪在地上,抱着明睿,放声大哭,并发誓一定会做一个明君。”

“哀家以为,你终于信我们母女对你的一片真心,没想到,你依旧容不下明睿。”

皇帝笑了声,道:“朕对皇姐之心,天地可鉴。”

“朕知道,母后素来不喜朕,母后愿意如何说,便如何说吧。”

太后也悲凉笑了声,道:“你说得对,哀家从来不喜你,不喜你的自卑懦弱,不喜你的多疑敏感,更不喜你那个母亲。若非明睿一力坚持,哀家绝不可能扶你上位。”

“不过,时至今日,哀家不恨任何人,只恨自己的女儿太出色,只恨先帝自负糊涂,更恨先帝去后,这大渊的江山后继无人,竟需要哀家的女儿用羸弱的肩膀撑起。”

语罢,太后目含无限悲悯望向卫瑾瑜所在,伸出手,道:“好孩子,在这些事中,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,如今你大仇已报,过来皇祖母这边,好不好?”

“你母亲已经离开,你难道忍心,留皇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么?”

自从卫瑾瑜站到城墙上那一刻起,太后已经明白这个孙儿想做什么。

卫瑾瑜没有动。

直至这一刻,他终于体会到,一重重锁铐,一座座大山,从身上卸下的轻松。

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归处。

他知道,今日走出这一步,自己便断无活路。

所幸,他在很多年前,就已经应该死去。在这个世上,除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琅,一个近在眼前的皇祖母,他再无别的牵挂和留恋。

但太后不一样。

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认罪行,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,他也不能伤害太后一分一毫。

而今日之后,卫氏不复存在,皇帝人心尽失,谢琅只要有雍王在手,就能在西京安安稳稳地做平西侯,与裴氏赵王分庭抗礼。裴氏想要赵王清清白白地做储君,做皇帝,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闳这个污点。

他没什么不放心的。

他已经做了,他所能做的一切。

卫瑾瑜闭目,没有再看任何人,包括太后,直接张开双臂,朝后倒了下去。

惊呼声四起,甚至有人影冲了过来。

卫瑾瑜已然听不到,也看不到,他只听到,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,和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声音。

卫瑾瑜缓慢扬起唇角。

只是风声之后,并没有预想中的坠地和粉身碎骨之痛。

他听到了战马嘶鸣,嗅到了蓬勃热汗混着尘泥的气息。

紧接着,就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。

脑袋依旧被磕得有些疼。

卫瑾瑜睁开眼,望着出现在上方的脸庞,一时疑在梦中,好一会儿,后知后觉流出两道水泽,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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